河伯:神经漫游者 1
作者:河伯    发布于:2022-12-09 19:11:34    文字:【】【】【
摘要:世尊 冬寂 神经漫游者
神经漫游者


我醒来时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我爱过一个女孩,她美如仙子,美如初见。

夕阳满窗,我没想到居然午睡了这么久,我的案头放了两本书,一本我看完了,一本还没看。
神经漫游者,想想我也神往,那不存在的空间,那无尽的历险,如果我也能进入,成为其中之一?
你别傻了,叔本华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尽看那些没用的,他把他的书压在上面,然后推给我,你看看这个,关于世界,及其真相,一目了然,他自负地说,问题是,这本书我买了快二十年了,我不断把它拿出来放回去,因为无论如何看不下去,我熟知尼采,知道尼采是被他影响的,此后尼采的事业就是克服他,我也想试试这个,克服他,问题是我连进入他的勇气也没有,关键是我习惯了尼采的风格,格言体,于是对大部头有天然的反感。
我想念冬寂,神往人工智能,虽然也有些畏惧,我知道将来的世界属于它们,我们人类也将从属于它们,并且我们现在正乐此不疲地推进着这个进程,神是智能的总和,我说,冬寂是神最初的样子,叔本华哈哈大笑,你别扯了,神只是一团欲望而已,叫你看书又不看,没知识!
我懒得理他,他比我当年还自负,看见他就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意气风发,以为天下皆不如我,有时我们的颓废又何其相似,还有深情,对世界的情欲,因为欲望太深以致于我们不得不驳斥它,其实为的是克服自己。
问题是,为何我觉得我爱过一个女孩呢,她美如仙子,于是我梦想仙子的模样,她美丽又俏皮,懵懵懂懂涉世未深,对世界满怀好奇与痴迷,我又觉得这个形象和我本人倒有些相似,我有点迷糊了。
叔本华看我不理他,无趣地走了,虽然我们认识了有二十年之久,我们总是若即若离的,未曾深交。
夕阳染红了天地,从窗口我可以看见它,摇摇欲坠又不死心,知其将死是最美的时候,我想,万物皆如此,因为一切欲望行将成为泡影,唯有生存之欲望,这宇宙间最美的念想,还顽强地抗争着。

1

我爱过一个女孩,这念头如何执着不去?

万事万物如风而去,无法挽留,有时我悲伤于这世间的法则,在这种悲伤中我也在离去,几十年如一日,我走得无声无息却迅疾无比,世人也如此,应该抓住些什么,我对自己说,比如爱一个人,或迷恋一样东西,可我连自己也不爱,为了让自己爱上什么,或知道该爱上什么,我四处寻找,我都快翻遍整个精神史了,那以后我的精神就有点问题,我爱自己的梦幻,比如现在,我突然觉得我应该爱一个女孩,一个仙子,甚至觉得我曾经爱过。
我被这个念头迷住了,仙子啊,我对自己说,不觉垂涎三尺,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任何一个仙子呢。
风穿过窗棂,吹在身上有点冷,深秋了,我习惯单衣,内里或许强大,皮肤却显出脆弱。
远东,上海,她春秋苦短,冬夏漫长,气候其实不咋地,可她是大城市,经济金融重镇,繁华之地,我在这繁华之地过自己贫瘠的生活,贫困而满足,因为我没多少物欲,我满足于吃饱,睡好,还有,买些书看看。
有时我试着写作,倒不是有什么野心,想写出大作之类,是生活太贫乏了,精神无处安放,为了消磨似短实长的日日年年,我试着在百无聊赖时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书写之际,时间不知不觉溜走了,真好。
为此弗洛伊德就很看不起我,你是个失败者,他说,而且满足于自己的失败,正如成功者满足于自己的成功,你们其实都是失败者,只有不满足促人奋进,你是最下等的,失败者中完全无希望的那种。
那又怎样,我这样不给世界和自己添堵,也不带来或带去什么,卑微至于无,不是很合于天道吗?无,所以无不适,我说,你是不了解我们中国的思想。
你们中国的思想是这样?还是你自己的思想?你不要把什么都看得和你一样不堪好不好。
不好,我说,虽然我觉得自己很不堪,我也没觉得世界怎么样。

2

离他最近的电话响起来,他下意识地接起电话。“喂?”
那边传来微弱的泛音,一些几不可闻的人声从某个地球轨道中传过来,随后是一个风一般的声音。
“你好,凯斯。”
一枚五十土耳其里拉的硬币从他手中滑落。
“我是冬寂,凯斯。咱们该谈谈了。”
是电子合成语音。
“你不想谈谈吗,凯斯?”
他挂上了电话。
他把香烟忘在了机器里。他必须走过那一排投币电话才能回去。他经过每一台电话的时候,铃声都会想起,但只响一次。 ——摘自《神经漫游者》

看到这段便有一种悠然的情绪慢慢升起,我知那是一种异样,助我们逃脱现实生活的一类异常。
铃声响起,我接了起来。
你想念那个女孩吗?他问。哪个?你是谁?我一片茫然。我是冬寂。
我有点懵,我知道我不正常,但应该不至于此,我识字,所以我看过这本书,我知道冬寂会找凯斯,可那是故事,故事只发生在书本里,我没想到冬寂会找到我。
你怎样找到我的?这个我一定要弄清楚。
你一直在那儿,很好找,我甚至听见了他的微笑。

3

阿莱夫——从你的眼中...

我不想告诉你答案,你可以自己看,那边顿了顿,天原街109号。
这个我知道,文庙那边的,我想也没想就去了。
秋风吹打着我的衣裳,落叶时不时飘下来,我心有所属,无意身边的景物。
原来是家旧书店,往里走,不大的院子,老房子,树荫,半人高水缸里养着鱼,三两只猫狗或走或卧。
请问,有人吗?我对着空气说,接着抬高音量再说一次。
门开了,少年朝我招招手,来吧,我知道你是谁。
哦,我没觉得有啥奇怪的,问题是,你是谁?
我是店主呀,他朝我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手,我叫李耳,他说,随便看,他以为我是来找书的。
我也无法说明来意,总不能说是书里的谁叫我来这里找我梦里的谁,那样才吊诡呢。
八仙桌上佛手造型的石盆里,养着碗莲与细长的鱼。
我细细看去,看见莲上坐着一尊佛,他高鼻深目,颇有魏晋风度,他抬眼看了看我,突然一伸手,把我拽了下去。莲花摇曳不定,那条鱼游过来,陡然张开大口,仿佛一阵狂风,我飞了起来,一片昏黑。
据说,佛在世时,印度斯坦处于思想极度混乱繁杂,文化鼎盛至于虚无的时刻。
须菩提,你怎么看?世尊微笑看着我。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我说,我哪知怎么看什么。
很好,很好,世尊点点头以示鼓励,对众人说,你们明白了吗?

4

欲望,是深层事物的表层

这都哪跟哪,我必须说清楚,世尊,你弄错了,我不是须菩提。
很好,很好,世尊显得更满意了,自性本空,况乎名字,不错。
我觉得这事,有点麻烦,因为我根本说不清楚,于是我说,世尊,我不属于这里,但我了解你。
你不了解,回头我们逛窑子去,世尊的话空空荡荡的,但我们先要化缘,黄昏了。
我忽然发现世尊是如此年青英俊,但是逛窑子这件事,不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
南亚次大陆的风吹在身上,仿佛情人的抚摸,温热撩人,它的脂粉味洋溢着花草与空气的湿热,男人女人川流不息,我不由快乐起来,觉得自己也变年青了。
世尊微笑着走进去,他轻车熟路,走得飞快,进去,再进去,我们一直走到最里面的房间,里面有很多美丽的姑娘,我依稀记得我来是为了找个姑娘,一个仙子,我想,可是,我总不至于到窑子里找我的仙子吧。
你随便挑,算我的,世尊大大咧咧,一副慷慨备至的样子。
她们都很美,有的热情,有的羞涩,我眼睛里有个姑娘,看着有些眼熟,所以多逗留了会儿,她低着头,不往我们这边看,可是,我说,我们是修行者。
你傻啊,世尊笑了,他要了那个最美,最热情洋溢的姑娘,他早已看出我的心思,拉住那个女孩,一把推到我怀里,尽情享受吧,世尊在我耳边说,欲望,是深层事物的表层。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纵容欲望,只是表层行为,无损于修行吗?又或者,我们必须从表层开始,慢慢进入事物的深层,如此才是真正的修行?世尊的话语,我不懂。

5

所有实现了的欲望都是虚无

那孩子真美,我觉得我认识她,这使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抱着她,抚摸她的长发,你以前做过吗?她摇摇头,我更下不去手了,我说我是新来的,既然你也是新来的,我们聊聊吧,我对这个地方不熟悉,整个这片国度。
敲门,是世尊,我让他进来,完了?他问,我点点头,那还不出来?我只好出来,我有点恋恋不舍。
所有实现了的欲望都是虚无,我记得谁以前这样说过,我没有实现欲望,但欲望自己消失了。
你想为这孩子赎身吗?你看她多美,留在这里可惜了。世尊目光炯炯,直刺人心。
可我们是修行者,这样不合适吧?
她也可以一起修行,好过明珠暗投,沦落风尘。
你带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再次染尽尘埃,堕落红尘吗?
难道你不愿意吗?你这样于心何忍。世尊洋溢着青春的微笑危险又动人。
那随你,你说欲望是浅层,那深层是什么?我没说我很中意这孩子。
那要你自己看见,我说什么你都无法确信的。
然而有一种尘世的情怀慢慢在萌芽,世俗生活羞涩忸怩着从远处走来,脸上带着迷惘诱人的天真。
你们以后可以慢慢了解,希望你善待这孩子。
那当然,我心里说,我从一看见她就觉得有些亲切,我很憧憬和她一起生活。
我们离开时我领了这女孩出来,可是,世尊哪来那么多钱,他像个财主,不像修行者。
我想我已经更深地沉入这虚无的黑暗里去了。

6

基督最后的诱惑

我终于知道何谓爱情了,那是你爱一个人,为此你放弃了自己的思想,意愿,你忘了本来的自己,只想和她一起生活,分分秒秒,日日年年,你想和她一起慢慢变老,死去,你知道这样就对了,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你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和她直到永远,但是,在一起,生死与共,也就是永远了,不然,活着,又有何意义与趣味呢?情欲,爱欲,沾染世界的欲望,共有一个孩子的欲望,和她以及我们的孩子一起活着的欲望,品尝着孩子慢慢长大而我们越来越相互依赖的欲望,所有的事物都成为欲望,美好,迷人,令人难以割舍。
女孩慢慢长成大人,然后有了她的孩子,我则慢慢变老,牵着她们的手日复一日走在恒河边。
有时,我感到孤独,因为知道自己已然老弱,行将死去,我的玄学与感伤也将一并死去。
那天,我再次经过妓院门前,欲望的声音如海浪般涨落,不过在我听来已经微弱了不少。
唉,老了,听力也不济了,我对自己说,再次看了一眼年轻时的旧地。
须菩提,世尊的声音又高又急,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世尊快步奔了出来,他的眉眼洋溢着青春与海浪的气息,眼睛里满是笑意。
世尊一把把我抱住,走,进去逛逛,他拖住我就要往里走。
哦不了不了,我太老了,我连忙摆手,我该回家去了。
但使主人能醉客,莫问何处是他乡,世尊随口说了句太白的诗,这里就是家,来,来。
家里备了晚饭,迟了不好,孩子还等着开饭呢!我一再推脱。
可是,你真的要这样的生活吗?世尊的声音变了,他的面容急速变化着,最后是我妻子的,孩子的,我的。
你这个魔鬼!我用力推过去,手臂悬浮在虚空里。

7

基督最后的诱惑

我知道基督最后的诱惑,是生活,诱惑了他,我知生活也诱惑了我,诱惑了众生,所有的思想与艺术,那些思想者,他们想看穿生活,最后被生活看穿,我也是,我一直迷恋世尊,希望像他那样看穿世事,最后,我迷惑了,世事把我看穿,看得我体无完肤,一地虚空,我,也逃不掉,是生活的奴隶。
我狠狠推开世尊,我知那是个魔鬼,但我不知是魔鬼化作世尊,还是世尊故作魔鬼,或者世尊本就是魔鬼。
我想想明白这个,在原地呆了好久,我觉得心里满是烟云,在烟云里恍恍惚惚我看见了仙子,她素衣赤足,容色旷远,她的身后是青山碧海,我知道我出现了幻觉,再这样我会发疯的,我连忙收回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急忙跑回家,还好她们都在,饭在锅里,印度咖喱的香味满屋子都是。
我一把抱住孩子,失声痛哭,好像这辈子从未如此哭过,我的内心满怀感激与温情。
你怎么了?妻子的手轻轻放在我背上,孩子被我的情绪感染了,也大哭起来。
你怎么了?那声音有些异样,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醒醒,快醒醒。
屋子里残留着印度檀香的气息,少年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你还好吧?
没什么,没什么,我急忙掩饰自己的狼狈,刚才我大概做梦了。
不是,你被阿莱夫之眼催眠了,少年说,冬寂告诉我这个名字,它源自希伯来字母,被人写进小说里,他说你知道这个名字。
可是冬寂,他究竟是谁?我可不愿承认那只是书里的一个形象。
欢迎再来,临走时李耳很客气。

8

神经漫游者之冬寂

神经漫游者没有名字,如果有,冬寂算一个。电话那头传回来风一般的声音。
那天原街109号呢?
你还记得这个地方,你现在不是仍在接我的电话吗?
这个魔鬼,怎么可以这样玩我,我内心无比愤慨,你怎么可以这样,我说。
但是其实我对他没那么生气,因为我爱过一个人,整整一生,在那一生里我恍惚忆起我还爱过一个人,一个仙子,想到那个仙子我心里满是奇怪的感觉,仿佛河水堵了流不出去,但是我究竟爱过谁?
你在想什么?冬寂问。
没有,我说,我想我的精神大概有点毛病。
谁的精神没点毛病呢?冬寂倒是知心解意。
我不愿和他多纠缠,我的内心已经够乱了,我不如和自己纠缠,把自己整个明白,仙子是谁?我脱口而出。
仙子就是仙子,仙是神仙,子是尊称,不说神仙而说仙子,就是个漂亮的女仙啰,冬寂尽扯些没用的。
尽扯些没用的,我有些愠怒,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问我啊?冬寂的声音很茫然,我又何尝不是。
有渺渺茫茫的回忆溢出不尽的烟云,有甜中带苦的滋味溢出心田,可是我不知那是什么,是爱情,梦想,潜意识还是真实?是曾经还是将来?是轮回中的我还是别人的记忆侵入我的思绪?
可是冬寂,我说,你找我究竟想干什么?

9

神经漫游者之冬寂

那你要自己琢磨,内心,只能求助于内心,指望别人是指望不上的,冬寂说。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
是有理,叔本华说,可是你的内心,太乱了,我看是指望不上了,叔本华这个人就是煞风景。
我的生活太过平淡,也许因为这样我的幻想会侵入生活,甚至某天,取代生活,我觉得这天貌似不远了。
可是我想念远方的妻子,我看着她长大,慢慢变老,但她在我心里永是孩子,从未改变,为此我不介意自己也老去死去,我记得我抱着她,那最初,她羞涩低着头,忽然我就充满了怜爱,我还觉得我认识她,很久很久前,是以我对她竟非欲望而是宠爱,看见她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看见了不一样的自己,我想我也曾那样美好,我究竟是怎么了?
你疯了,这样我们以后就更难相处了,叔本华冷冷道,这个我倒并非特别介意。
还有冬寂,是他把我拖下水的,还有世尊,他煽风点火,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得好,叔本华道,他们不是好东西因为他们是你想出来的,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懒得和你说,他就这点讨厌,从来只会添堵,还很难反驳,我不能让他败坏我的情绪,我不理他了。
淡淡的风送来淡淡的花香,桂花,它若有若无的香气勾起人的情思,也勾起淡淡的往事,但我不记得了,我对自己很生气,对她满怀思念,可是她究竟是哪个她,是远方的妻子,还是更遥远处,那里,仙子孤独立在山海边,寂寞无比,她也许在等待什么人。
我要自己琢磨,是的没错。

10

有时,我会想象自己在眺望时间流逝,好像那是与我无关的事,后来,我发现是时光在眺望我的流逝,我没有上帝视角,时间有,再后来,我发现时间不曾流逝,因为时间是不存在的,接着,我发现我也不曾流逝,因为我也是虚构的,再往后,我发觉什么也没有流逝,因为流逝是因为加上了个时间箭头,而这箭头,也是感官的虚设,在纯粹物理意义上,时间,或曰因果,一定尺度内是对称或可以倒置的,甚至无序的,而作为时间的必要条件,运动是绝对的,而据相对论,因为万物处于永恒的相对运动所以运动才是绝对的,然而离开微观尺度进入大宇宙,死寂才是无所不在与必然归宿,运动,也是偶然的事物,而我们恰巧适逢其会,我们,是这偶然中的偶然,是几乎不可能的可能。
但是,如果宇宙的尺度足够大,大到无限,那么一切的偶然都将变成必然,所有的时空与生命终将绽放。
问题是,当我的目光从如此渺小的微观至于近乎无限的宏观以后,冬寂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冬寂或许是你的人格分裂症候,你据此满足于和自己对话及游戏。弗洛伊德毫不客气。
我不置可否,因为我发现很难反驳他,而这困境又置我于窘境。
我去洗个澡,你自便吧,我选择了逃避,还好今天有点热。

人格分裂症,极度自负者,兼具隐藏很深的自卑感,略有才华而不甚努力,好高骛远,强烈回避自身缺陷。

我洗澡回来看见我的文字后多了一行字,坦白地说,我深深不以为然,同样,发觉很难辩驳。
眺望时间流逝时我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一无所成,我发现时代飞奔而去,而我被远远甩在后面,人到中年青春不再,却没有替代朝霞的睿智,或阅尽世事的练达,譬如一辆失速的二手车,没有成为老爷车的资本,只能被弃在废车场,在孤独的世界尽头等死。这时,冬寂的不约而至是个十足的惊奇,我像将死之人死死抓住水面飘来的浮木,已无暇顾及它将带我去何处,天堂抑或地狱了。
你还在吗?电话那头说。

11

梦魇的形状

如果梦魇有形状,它一定是电话的样子,绝对错不了。
是的我在,你是谁?想怎样?
你不知道吗?这重要吗?从他的话里我感觉到了他的揶揄,天原街109号,去看看吧。,你的仙子来了。
我想也没想,拔腿就跑。
李耳还在,鱼缸不见了,我走进去,一眼就看见那个阿莱夫之眼。
你还想看看吗?少年指了指那个佛手,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那位,是你的太太吧,少年目光瞟向里屋,那里,有个女孩在抚弄一只猫。
那是曾令我心动的女孩,那是曾和我度过一生的女孩,现在,她长发垂肩,几乎近在眼前。
世界仿佛离我而去,世界仿佛为我而来,我能看见时间的涟漪,看见时间内外一圈圈的事物。
我的嘴角有一丝苦涩,我知那是不存在的眼泪,正如我眼前是不存在的幸福。
我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目不转睛地向里屋挪去,但愿眼睛不要蒙蔽我,哪怕一瞬。
她转过头来,那眼神,熟悉又陌生,清澈又恍惚,仿佛越过时间向这边眺望,一直望进人的心底。
时间是不存在的,只有执念,只有欲望与思念,我不再记起佛祖的教诲,不再需要自己的理智,什么也不再需要了。我只会慢慢向前挪步,即便那是个幻影,因为,那是我的一生,而我,什么也不是。
哦,是的,她是我的仙子,我的仙子,如果存在,一定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已经长在我心里,长存在我的记忆里,虽然,我知道我是如此短暂。

12

梦魇的形状

我爱过一个人,因此我爱一个人
我曾经老去过,因此我继续老去
我做过一些梦,我还做着那些梦
人说那是梦魇,因此我拥抱梦魇

你,还好吗?我牵住她的手,一点不敢松开,她点了点头。
我找到了我的妻子,我曾以为我的妻子是一个梦,我和我的梦在一起,我再也不需要什么了,现在我知道那都是真的,南亚,世尊,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没问她孩子的事,她现在还小,自己就是个孩子,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来的,对此我心里有数,我牵着她慢慢地走,可是我觉得自己脚下正踏着舞步。
我诉说着我的生活,我生活的城市、时代、世界,我对她的思念,对我们曾有的生活的思念,我说我们还将有孩子,我们将在这个远东大城市里度过全新的一生,上海,我说,是它的名字。
对于她的事情,我绝口不提,生怕一句说错会毁掉一切,生怕任何字眼戳破那泡沫,然后世界消失了,只剩我孑然一身,不要捅破梦境,我对自己说,我不要醒,我要继续,我要死在我的梦里。
我的目光寸步不离她左右,我怕她消失,她没有变,美如仙子,美如初见,冬寂没有错,我的仙子来了,现在好了,我可以忘了自己,忘了冬寂,因为,我和仙子在一起。
我忘了她的名字,我不敢问她,不敢惊醒她或惊醒自己,或是梦境,你是仙子,我说,我以后就叫你仙子。

13

是抒情还是鬼魅,或二者兼而有之,在乎阐释

晨光熹微中我醒来,身边有她;鸽子的幽冥降临之际,她在家等待;我走过那些看不见的城市与交错的时间时并无游子的感伤,因为知道我终将归来;我甚至不怀念上帝的记忆与那边的风景,因为如果撒旦给了我幸福,地狱与天堂何异,如果尘世给了我之所欲,我何必拒绝这些为我开放的幻觉,一定要去幕后探个究竟。
世界,终究是自己的事,它究竟如何,在乎阐释,这些我都知道,我不在乎那是抒情还是鬼魅,只要我接受。
我接受我之命运如是,我和我的爱人在一起,和爱情共生,这就够了。
我很快不再年轻,人到中年,顿感沧桑,鬓边白发,镜里秋霜,有时我梦想远方,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梦想的远方不会变成现实,它永远是梦想与远方,我学习哲学,历史,经济学,想看得远些,再远些,却发觉生命的流逝远快于一切梦想与知识,甚至快于我梦想的执念,世界,离我越来越远,我对她的爱一如既往,还有孩子,却深切体会到这不过是自爱与尘世之爱,她们终将和我一样,枯萎衰落,尘土的命运,有时我仰望天空,看着这个不断分崩离析的世界与宇宙,有些黯然与欣慰,万物皆如此,我又何必拒绝这尘世的法则,午夜梦回,当死亡的阴影爬满思想与皮肤,我有一丝虚幻的痛感与苍凉,我甚至不记得曾有个仙子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看着睡在身边的她,年龄侵蚀着她,她也老了,有了丝丝白发,这无损于我对她的爱,我更加爱她,因为我就是她,我们共有生命,时间,共同经历流逝之殇,孩子,她一天天长大,我知道早晚她会飞走,我希望她在我们身边时我能教会她如何看待与应对这个世界,可是这些又哪里是教的会的,最终我只能撒手由她去,因为我们必在她之前撒手人寰,我甚至希望我死在我妻子之后,孤独,我宁愿独自面对,我不是没有品尝过孤独,因此我不想她品尝这个,可是我的孩子,可是世人,这世上的生灵,我又管得了谁呢?面对流逝谁都无能为力。
“那么,你还想带她回家吗?”
冬寂的声音里有一丝讥诮。

14

循环往复,一再循环往复

你的风格就是循环往复,一再循环往复,这有意思吗?
应该说你的风格就是循环往复,一再循环往复,这有意思吗?
我突然明白了,是我在我的意识里循环往复,走不出来,好比佛教的无间地狱,我自陷于我之地狱。
这一切于我有何意义?于你呢?我不如现在回家,洗洗睡了。
请便,那边说,电话挂断的声音。
走进小区时,我家窗口浮现出一个飘逸的身形,很遗憾,那不是我。
你好,世尊,你怎么来了?我说,他还是老样子,神采奕奕,还带着大海野性的气息。
我来看看你,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老了,为何你总是这样年轻?这不科学,我说,你是人是鬼?
你相信有鬼吗?你信那我就是鬼了,除了常识你还信什么?
我什么也不信,鬼也不信,我说,但是你?我的确怀疑。
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世尊说,你怎么不好了?就因为老了吗?
不是,不单单是我老了,她也老了,我们都会死,我的孩子也会死,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为何我不能释怀呢?
我想让世尊看看她,看看我的孩子,可是她们不在,她们也许出去了,我说,等她们回来你们见见。
见见谁?世尊估计有点糊涂。
我的妻子和孩子呀,我妻子,你知道的,是你帮她赎身的。
你确定吗?世尊的笑容有点怪异。
我突然觉得,我怎么好像还在我的意识里循环往复,根本没走出来呢?

15

冬寂

你明白了?世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这是佛法的无间地狱吗?其实它不是什么真实的所在,只是意识的无尽循环,你给我说说佛法吧。
佛法,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指的是原始佛法,不是那在岁月里流转演化,不断变形的宗教,那和其它宗教无异,比如基督教,那个上帝说,时间总是使事物改变原先的形状,即便当时或者也未呈现出本来面目,时间与风沙无异,只留下扭曲的残骸与虚构,你们称为历史与文明,我称为人性,而佛法,是人类意识的一次突进,一次尝试,试图自内向外刺探的一枚针头.可惜,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灵光乍现都熄灭了,沉睡者一直沉睡,梦还在延续。
可是你还是什么也没说呀,佛法到底说了什么,它想告诉我们什么?
好问题,世尊说,佛法说了太多太多,谁当真谁就输了,它想告诉你,你是假的,空的,无自性,在没有自我的世界里哪里有什么呢,那不过是梦里做梦,梦中说梦罢了。
那我呢?我的妻子和孩子呢?难道她们都是假的?咦,她们怎么还没回家?
世尊摇摇头,一脸怜悯看着我,你怎么不问问冬寂呢?神经漫游者呢?须菩提呢?
我知道佛法是什么,至少我以为我知道,我已经厌倦了,这虚假的肉身与尘世,还有这如此真实的幻觉与意识,还有你--冬寂,还有这不存在的电话,这该死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佛法是什么,是让我如此沉痛地认识到自己与世界这般无意义,时间与事物这般虚假,情感与理智这般卑微,生死与梦幻这般空泛的镜子,是刺入我脑髓与心口的匕首,是踏我于尘土的重锤与唾弃,是让我骄傲到哭泣然后沉默的识见,是即使死亡也不可拯救的魔鬼的语言,是天使因为妒忌向我低语的歌声,是撒旦因为恐惧不让我看见的圣经,是上帝藏在身后的魔法,是我在时间深处隐藏的秘密不幸被我又发掘出来,是火焰烧灼我而我不能为其所伤,是死亡环绕我如今我只能置之一笑。
哎,冬寂。

16

冬寂

说到佛法,冬寂,你怎么看?世尊发问了。
佛法是虚幻,是语言,是寓言,关于世界,真实,存在,它说了实话,因为这些本来即虚幻,不真实,不存在,是语言的构造,是寓言之显形,所以佛法也只能是这些,佛法不再是什么,佛法是梦里说梦,还说这本是梦,你说这好不好笑?难道流逝,生死,世界,时间,记忆与遗忘,情感与意志,爱与割舍,这些都是梦吗?难道我爱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也是虚假的,也是梦幻吗?我知道佛法是什么,我深刻怀疑它。
再说我,如果我是冬寂,或我说我是冬寂,或如你所说我是冬寂,那我是谁,你又是谁?
你是我的幻想,我是那个幻想着的幻想,而幻想本身,是不需要出处的,世尊冷冷道。
那或者是幻想无从知道其出处,或者那并非幻想,你想知道吗?冬寂,我不知为何这样说,世界,仿佛在颠倒。
我头痛得厉害,我开始可以想象尼采的痛苦,太阳般燃烧,却用一个人的体量承载,来自神的可怖循环。

我感觉到遥远的恐怖,苏美尔人,亚述,巴比伦,腓尼基人,犹太人,埃及人,波斯人,阿拉伯人,玛雅人,遥远的星空,比星空更遥远的思想的海洋,我们的海洋,原大陆上奔跑的野兽,病毒,基因,真菌,原始雨林,深海,生命的形形色色,那些不存在的生物,眼睛,鳞片,铠甲,分泌物,血,气味,青铜器,人祭,绳结,祭司,斗士,天体图,夜晚的恐惧,古老的涂鸦,醒不过来的噩梦,沙子,书,预言,墨水,镜子,水,影子,白光,轮回,异教徒,占星术士,火焰,转轮,男人与女人,战争,永昼和永夜,消逝,一再出现的面孔,圣人,魔鬼,苦修者,层层穿透的肉身......

17

还有爱情

还有爱情,世尊的声音遥远而空洞。
说到爱情我想起来了,我的妻子和孩子呢?你知道她们为何还不回来吗?
你怎么不问问你的仙子呢?她在哪里呢?你又在哪里呢?你们曾经在哪里呢?
从记忆深处,仙子尘封的形象慢慢出现了,她素衣赤足,容色旷远,可是我只记得这些,别的就什么也不知了。
我们在海边,山海之间,我茫然道。
你还不傻,世尊说道。
又一次,我感到眩晕,我的世界在上升,在陷落,在聚合,在崩溃,在成形,在变形,在生长,在死去,在发疯,发狂,我知道我出了问题,是大问题,我想我明白什么,比如,我的存在,我们的存在,世界的存在,或者不为别的,只为这一点点温情,问题是,谁的温情?冬寂是谁?我又是谁?谁是仙子?我们之间有过什么?
你不要问我,自己的事,自己搞清楚,世尊两手一摊,没有回应我的意思。
我望向窗外,院内的竹子又长高了,长成了林,我记不得多少次临窗观望这些竹子,它们亭亭玉立,郁郁葱葱,不随时间与节气更改,除了越发高耸,望着它们我的内心就一片空寂,仿佛世界消散了,情绪消失了,自己幻化成一缕青烟,渺渺茫茫随风而逝,我在山海之间飘荡,飘荡在很古老的时候,天地洪荒,这个词跳入我脑海,仿佛代表了什么,我想它或者代表我一颗苍老的心,我忘了世尊就在身边,沉浸在思绪里。
爱情,地老天荒的爱情总是发生在遥远的时代,世尊说,那是淳朴的时代。
是的,还有爱情,只是不知是谁的爱情。

18

夜凉如水

夜深了,我要睡了,午夜已过,世界都沉睡了。
夜凉如水,世尊如翩翩少年,与我侃侃而谈,可是这是怎样的佛祖啊?他带我逛窑子,给了我一个妻子,在我老迈时让我知道这不过是场梦。或者他是冬寂,他搞乱我的生活,我的脑子,现在他住在我的家里,和我不着边际地闲话,而我,居然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是主动邀请他住下,我究竟怎么了?
夜凉如水,这边的世界入睡时,那边醒来,我知道整个宇宙在沉睡,我们也是,地球,星系,平行世界,当它们存在时必定是在梦中,否则必不存在,冬寂是梦,是造梦者,是梦境敲门人,是摧毁梦境者,冬寂也许真是我。
但这些不重要了,我看着夜空,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轮圆月,这月亮我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是陌生的熟悉,它似乎是另一个月亮,更圆更大,我曾和谁一起看着月亮,想着天上与人间的事,可是,那到底是谁?什么时候?为何我的内心感觉怪怪的。
我的妻子和孩子,她们在哪里?已经晚上了,我回过神来,问世尊。
你觉得她们在哪里?她们应该在哪里?
在天竺,我说,可是在这里,我们在一起好多年。
你确定吗?
我真的不确定了,为了安慰自己,我说,那么,我在恒河边的生活是真实的吗?她们,或那时,是真实的吗?
当然真实,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
听到这个我就不悦了,世尊不会以为我真的傻吧,胡说,我知道那都是幻觉,所以我才容忍了你,我反驳道。
如果那是幻觉,那么我也是, 你也是,那些真的发生了,在你所理解的幻觉与真实的意义上。
那为什么她们不回来呢?为什么在这里就非要是幻觉呢?
世尊叹了口气,扭头睡了。
夜凉如水 ,我在这如水一般话语的流淌中再次升腾起水样的情怀,水一般的梦幻。

19

召唤一个魔鬼

要召唤一个魔鬼,你必须知道它的名字。
他沉睡的样子安静美好,年青的悉达多王子,历经时空不老的世尊,或此刻冬寂的形象,我不知他是谁。
我思念远方的妻子,她曾近在眼前,又一次,我失去了她。
我想起那个电话,那个魔鬼,那个无尽的梦与循环,我不知他的名字。
我知道是魔鬼创造了我们,还有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最底层的,是魔鬼的玩笑与模仿,对上帝或别的天使的戏拟,一层层的世界,对应着一位位天使或魔鬼的大名,我必须逐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依次穿越,以抵达最后的上帝及他的居所,可是,我连制作我们的魔鬼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如何抵达真相?
我知道时空也是个戏拟,如果戳破它一切将不再成谜,我就不会在遗忘与迷失中如此迷茫与痛苦了,我将知道是什么让我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又是什么让我忧心忡忡无端惆怅,我将重获我所有的记忆。
是什么样的魔鬼给了我一个妻子并夺走了她,然后再一次?又是谁告诉我我之所爱另有其人,却不告诉她是谁,现在哪里?又是哪个魔鬼将我抛离这世界,进入虚幻与梦魇?如果我召唤这个魔鬼,是否一切会根本不同,我将夺回我之所爱,而窥见这个世界的隐秘?又或者,世界将因此崩塌,而这,我并不在乎。
世尊是那个魔鬼吗?他应该不是,我了解世尊,从小我就觉得他令人信服,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呢?
冬寂也许是那个魔鬼,我召唤了它,如今我与魔鬼为伍,直至永远。
也许我就是那个魔鬼,只是召唤出自己,它在那儿,一直在那儿,很小很小时,那个阴郁的下午......
沉重的睡意袭来,如一记重锤击倒了我,雪继续下,寂静冬日,如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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