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夏月花

——三线战地之一隅

作者：重庆江津临峰愚叟（孙传松）

 

第三章

牛郎织女，天河阻隔，七夕鹊桥相会，惜乎佳期一年仅有一次。

铁中铮与妻平日虽有关山阻隔，可喜的是，他一年有两个假期。假日相聚，这个幸福的小家呀，真是其乐融融也，每每会让铁中铮情不自已地开怀吟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然而，好事多磨，好人多难。惜乎好景不长。

历史突然犯了一次错误，流进了一个大大的旋涡，众多的人都在劫难逃，铁中铮一家岂能幸免？

忽如一日，“打倒刘邓陶”，全国沸腾；“炮轰西南局”“火烧省市委”，炸开了花。

在举国响应“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号召、上下都“最大限度地觉悟起来了”的非常时期，铁中铮却玩世不恭，一味地埋头于“故纸堆中”。最罪不可赦的是，这个“傲国公”竟在数十万众的大会上看书入了定，居然不喊“打倒刘邓陶”的口号，被打成“铁杆保皇”，岂非顺理成章？

风云突变，各级“资产阶级司令部”迅被砸烂，世界变成一片红：红太阳，红色政权，红宝书，红袖套，人人胸前挂着红像章，遍地插满红色语录牌，小娃娃头顶红五星，老太太参加红卫兵……一切的一切，都是红的，时人谓之“红海洋”。

也有美中不足，那就是在这红海洋中，却有不少人被判定为黑的：诸如黑五类、黑狗崽子、黑爪牙、黑后台等等。铁中铮当然也红不了，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即从“铁杆保皇”晋升为刘邓陶的“黑爪牙”。凭什么？他坚持走刘邓“白专”的反动道路，怙恶不悛，死不悔改呀！

指挥这场史无前例斗争的副统帅宣称：“这场革命，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铁中铮在这场革命中所受的损失当然也是最小，最小，最小的。不是么，许多老革命都被搞得家破人亡了，而他，却只不过挨了些批斗，吃了些苦头，遭受株连的妻子也仅仅只被打折了腿而已——她也“傲”，红卫兵们爬山涉水，不远千里来找她揭发充当刘邓黑爪牙的丈夫的罪行，她竟敢断然拒绝，她之被打，岂非理所当然。

既然历史流进了一个大旋涡，不被卷进去的人自然难找。无论是革别人的命的，还是被人革命的人，都在同一个涡里旋。被人革命的自是苦不堪言，革别人的命的又何尝不遭罪？

因为旋涡太深，路线便特别的多，极易迷失方向，于是觅路、站队，成为虔心革命者的艰难课题。昨天明明还是响当当的革命左派，今天一个首长讲话，立即成了错误路线的代表，于是，不得不从台上下来，向红太阳请罪，写检查交待；先前的左派都得请罪，检查交待，从新站队。另一批左派便走上台去，狠命地批判错误路线，拼命地斗争犯错误路线的一群。

事隔不久，又是一个首长讲话，正走着的路线又是一条错误路线，于是前戏重演：台上的下，台下的上，又是狠命地批，拼命地斗。

屡经挫折者曾写有一首打油诗，颇能反映当时众多的虔心紧跟正确路线却又总难跟上形势所需的革命者的苦衷

诗曰：

数不清的路线，

站不完的队；

写不完的检查，

请不完的罪。

在那史无前例的“革命”时期里，成天价，左派整右派，革命派整反动派。然而，谁是左派？谁是右派？哪是革命派？哪是反革命派？简直就像《西游记》里的真假猴王那样难于分辨。

“头可断，血可流，革命路线不可丢！”大家都喊着这样的口号去革别人的命。于是，干戈扰攘，动乱空前，社会风尚从先前的人爱人一下变成了人整人。被整的挨整且不说，整人的人也有人整。

 

“大梦谁先觉？世人难自知。”在那个年代呀，大多酣梦难寤，浑浑噩噩，常常会错将鸩酒作蜜糖，误把大去当升天。

面对这，铁中铮也惶惑不已，于是，他决意回他的老山沟。况且，山沟边还有那急需照料的残腿的妻呢。

迂回曲折，辗转周旋，铁中铮终于如愿以偿，回到家乡进了一家刚破土动工的三线厂子——沪川厂。

 

穷乡僻野，远离城市，“号外”寡闻少见；新单位，新成员，来自五湖四海，向无恩怨：铁中铮顿觉空气一新。

建厂期间，他先是带领民工搞“三通一平”，昼夜不停地抢建三线；继而又参与建造厂房，身体力行，同帝修反争时间。

厂子竣工，职工子弟学校也随之落成，铁中铮便立即“复原”，继续他的苜蓿生涯_③。

 

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铁中铮虽因“傲”而不驯吃尽了苦头，可他的禀性还是难改。

“工宣队”进驻学校，管理学校，有人喝彩叫绝，铁中铮却公开地说外行管理不好内行。

“哎吔！他竟敢否认工人阶级的领导。”人言啧啧，一时间，校内校外一片哗然。

管理学校的“工宣队”撤走了，厂人事处任命的校长和教导主任来了。

新领导各有擅长，到校刚露身手，铁中铮的“傲”劲即被触发。

 

教导主任姓黄名得意。名如其人，诸事皆自鸣得意。就连自己所选的座右铭都觉得意非凡。

伊所谓的座右铭，其实，那只是一张剪纸报，上有一幅方成的画，画的是八仙之一的李铁拐，画旁是劳马配的诗，黄主任只是在劳马题画诗《神仙也有残缺》的上方加了“座右铭”三个字罢了。

“真神仙也有残缺……”黄主任每天都要摇头晃脑地唸上几遍。每一唸开，便觉回肠荡气，五脏六腑无一处不舒坦熨帖，超然之感也每每油然而生。

 

“黄主任，这道题我们不会作，请您给我们讲一下。”主任闻声惊觉，抬眼一看，两个学生毕恭毕敬地站在身旁。一个学生双手递上一个课外习作本，本上写着“请用最佳方法解下面这道古代数学题：‘遥望巍巍塔七层，红光点点倍加增。共灯三百八十一，试问塔尖几盏灯？’”

“这个，这个——你们理解题意吗？”

“不大理解。”一个学生轻声说。

“你看，你看，你们的语文是怎么学的吗？连题目都看不懂。去，叫你们的语文老师先跟你们把文字障碍扫清再说。”

学生怅怅离去；主任默然，搜索枯肠。

 

“老师，请您帮我们讲一下这道题。”两个学生又到语文办公室请教铁老师。

“这是数学题，怎么不去问你们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批评我们语文没学好，看不懂题，让我们找语文老师先扫清文字障碍。”

“岂有此理！”铁中铮不屑地一笑，而后，详尽地给学生讲解了一番，“去，问问你们数学老师这样的解法对不对？”

两个学生再度来到教导主任办公室。

“铁老师说，用等比数列公式来解这个题，就是最佳的解法。主任，您看对不对？”

“什么，什么，用什么公式？”主任惊诧莫名，“怪事！你们的语文老师竟越俎代庖。他懂不懂启发式教学？”

“嘻——”在场师生窃笑出声。

怪事的确也多。次日，黄主任上班时，见铁拐李肖像的左侧竟多了几行钢笔字：

休看他——

名列仙班，神采翩翩。

却原来——

金鸡独立，缺支腿杆；

纵然有长袍广袖，也难遮掩！

“断章取义！简直是有意——”黄主任正欲怒斥出声，却见有抄后序云“偷来，扭曲，博一笑耳”，主任面色稍霁。

 

校长姓贾名作箴。

贾校长的要着则是“以榜样作推力”。

这可是历史的经验啊！自己能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心目中的榜样啊！。

贾校长行事以谁为榜样呢？那可是一位无比聪慧的秀才啊！

据记载，许久许久以前，有位秀才阳寿已终，三魂渺渺，七魄飘飘，来到阎王殿。阎王忽然放一响屁，伊迅疾抓住良机，向前打躬作揖，献一《屁赞》：“万世景仰的大王啊，您高耸尊臀，洪宣宝屁。声音之妙呀，如仙乐般地悦耳动听；气味芬芳啊，似兰麝清香，沁人心脾。”阎王听了十分受用，万分高兴，立即命令牛头鬼领伊去别殿，赐以御宴。

行至途中，伊心念一转，对牛头鬼说：“你两角弯弯，就如天边的新月；双目炯炯，真像银河里的明星。”素来被丑视的牛头鬼听后异常激动，情不自禁地拽住伊嚷道：“大王御宴尚早，先到我家喝两盅再去赴宴也不迟！”

御宴上，阎王亲临作陪。酒酣耳热之际，竟然不顾天规，赐伊还阳，增寿十年。

人王得知后，即超授一品大员。从此，伊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

贾作箴自小即崇拜这位秀才，并下定决心以之为榜样，身体力行，弘扬“屁赞”精神。

以往之事姑且不论，单就其对子弟校的管理，就足见其工夫之深。

贾校长到校不几天，即采取断然措施，将副厂长兰郭的妻子庄娣娜评为教学标兵，为学校树起了榜样。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树先进，立榜样，谁敢非议？不料铁中铮却颇有微词：“插个草把把硬说是菩萨，哪个肯磕头？谁会顶礼膜拜？”

“哪个单位没树先进，立榜样呀！嗯？啥子都不服气行吗？嗯！”贾校长既生气又头痛。

“树先进，立榜样绝对没错！问题在于所树立的榜样必须具有先进性。”铁中铮耐着性子予以开导。

“我们学校，嗯，只有庄老师的爱人才是厂干，嗯！把庄老师树为榜样，嗯，哪点儿不好呢？”贾校长理直气壮。

铁中铮无可如何，只好付之一笑。

正是：

权力所定，口舌难摇！权力的力量何等神奇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