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惯于平行叙事，比如作为意识深层的世界尽头与处身其间的冷酷仙境。

但现实远比虚构玄妙，比如，我们早已身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施本格勒的看法，自从人之为人，从永恒坠入时间，从无知进入有死之身，文化萌芽了。水土，境遇，前种族的遗传记忆，血脉，所有先天后天元素作用于文化的继起与彼此影响，如植物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如动物之生老病死，际遇境况或迥异，却各自必然地发展出如此这般的文明形式，构成人类历史的景观。然而，万物有始必有终，人终将一死，文化、思想、精神也如是。中华文明始终于秦汉，波斯、印度、埃及、伊斯兰也久已定型，西方已然没落，留给世界与将来的只是重复与循环。自此以后，万事可知，所罗门之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因为历史的逻辑只会愈发清晰，教人看透世界。

所以，我们已在世界尽头久矣。作为生物个体的人，不论心智或官能，历尽数千年，早就前无去路，唯有退化一途；作为种族也如是。作为生存群落的国家，可以想见兴衰起伏，因着其国人的品质与机缘，今天中国伸展肌肉，明日欧洲权倾天下，不过历史的景观而已。文学已死，哲学已死，宗教已死，即便破解了宇宙之谜也不会让人兴奋多少。后现代的人们逍遥于他们的冷酷仙境，这里没有梦想，没有谜题，没有未知，有的，是身处世界尽头的轻松与透明，逻辑清楚，法则公开，大家一起玩游戏。

人类的精神早已摇落，因为他们本就没有精神家园，一日成人便开始孤寂地寻找，遍历时间与历史，成就了宗教，哲学，艺术，科学，各样的文化发展出各样的文明，最后来到这个真理之前——我们只是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默默生存，此外无它，我们创造了自己，也成就了我们今天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于是我们起舞，狂欢，寂寞或疏狂，构造这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风景。

卡尔维诺尝试用文字描述人的眼睛细致观察的事物，因为他相信文字提供了另一个维度，与视觉带来的全息感受不相上下。我以为，那是语言文字本身丰富的内涵与外延，色调与歧义带来的近乎无限的想象空间。人创造了语言以沟通描述归纳，语言帮助进化，它同时打开了感官的一个新的维度，直接以符号和概念打通了事物与思维的管道。这是全新的感受，同理，自然宇宙与人的创造物：历史，宗教，数学，科学，各种艺术门类，都是我们的感官的延伸及其反馈，我们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自己。

然而我们自己开始迷惑了，所以尼采不无自嘲地嘲笑道：看哪，这人！且总结道：人性，太人性了！

是的，归之于人性，一切可解。人性，这是我们自己进化、创造与演绎出来的抽象，我们却最终被它迷惑。

我们已在世界尽头，这里没有惊异，只有风光。我们可以不做，也可以做任何事。道德，规则，家园，未来，我们已知其为幻象与虚构。文学，艺术，行为，思想，宗教，哲学，它们之间没有界限，之内不再细分，大可以混元同一，信手拈来。我们仍可以做梦，年复一年地等待着文学奖，科学奖，和平奖，经济学奖，其实它们只是细枝末节，对于已然停止思想与进化的人类而言只是玩意儿，没有丝毫严肃的意味。我们仍然惴惴，幻想与憧憬着民族的崛起，西方的没落，世界的大同，宇宙的边界，但那不过是世纪末的风景，在世界与时间的尽头，一切仿佛永无止尽，却早已无伤大雅。

于是，今天和昨日明日无异，权贵仍在仁义道德、奢靡无度，精英仍在把玩民意、操纵时局，愤世嫉俗者仍在纵酒狂歌、痛感满目疮痍，诗人依旧遗世独立、萧索江湖，红尘还是起伏、时光依然平静。

只是身处终局的我们何时看清了自己的际遇？

谁在哭泣，声音让人不喜？哭声是异质的，不属于这里。在世界的尽头，人没有悲伤，不会哭泣。

思想的穷途末路，意识的底层，既非混乱也不丰富，简单，绝望到令人坦然。这就是世界尽头。

它是一面镜子，照出我们的世界。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歌哭沉沦，伤心欲绝，因为我们以为肉体在磨损，灵魂在煎熬，我们在冷酷仙境里百感交集，直至老死，却不知呈现在镜中的是如此简单苍白、无趣也无解的生存画面，它就是一座无所依附的围城，没有历史，没有时间，有的，只是同一场景的无限循环。尼采想必对这个景象非常熟悉。虚无主义，对抗的唯一方式即是自我赋予。

主人公选择了留在世界尽头，因为他已然明了现实貌似仙境，其实是永远看不清也走不出的世界尽头，只是他惟有身处尽头在围城里才明白这点。如其在幻觉里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干脆断了意识的回路，径自留在那里。那里有四季的更替，有孤独的独角兽，人们失去了心，与影子告别后，就可以不带感情地永远生活在小镇上，平静而悠远。一生惴惴，所求的也不过如此。

现实是我们的幻境，梦是宇宙真相的来信。

所以要敬畏那些古老的，莫名的，难以领会与把捉的信息，那些不期然侵入我们秩序井然的生活世界里的物事，它们透露了我们的本质与真相，来源与归宿。

然而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在如恒河沙数般活过与将要活过的人里面，也有少数几个清醒的，他们忽然明白了个体存在只是梦境里编织的幻影，生命只是宇宙自身的一个梦，诚如黑格尔所想，灵魂是一场大梦，我们都是其前后承继的某个短暂的片段而已。

有朝一日，人领悟到自身即是世界尽头，就到了梦醒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