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看不见的城市
作者:河伯    发布于:2023-08-14 13:30:28    文字:【】【】【
摘要:卡尔维诺 点读
第一章

——这时候便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压下来。我们这时候在绝望中发觉,我们一直视为珍奇无比的这个帝国,只是一个无止境的不成形状的废墟...

 空间排列的事物,不比内心的虚幻更其实在,经过漫长的战争与征服,人不可避免地发现时间里的叙事只会指向一个结局:曲终人散。人的自我也在褪变,机体衰老,记忆消散,欲望渐渐化为回忆、归于虚无,世事不再使人惊奇,人绝望地想抓住一两件确切的东西却发现那不过是奢望,电光火石水沫泡影,世上的一切不过是废墟。

 设想一个到过很多地方的人,见识了世界上纷纭繁复的生活图景,在漫长的旅途中他能收获什么呢?或许他想,这些纷乱迷离的世相扑面而来,我该如何取舍呢?究竟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我的误读呢?如果我在其中某处留驻,将来又会是何人呢?或者,我只是一个幽灵,不能对这世上的事物施加任何影响?或者,世事只是一场幻觉,我不过在自己的梦里见识到它们。如果我将它们写下来,或将来某人借我之口说出来,那是否又是一场梦中之梦呢?

 人的一生是条直线,不论如何曲折,而世间的路似蛛网交织,何所进退大约只能委之于命运。命运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你不能清晰地看出事件背后的驱动力。万物有因有果,无数因果织成大网裹覆我们,遂成人世命运,人在其中如鱼在海,随波逐浪不知所终。如果有一天,你停下脚步,静静思索人生的来龙去脉,便会觉得盲目与怅惘,空虚如迷雾弥漫,如一叶扁舟摇曳于沧海汪洋。世事如棋,你无法窥见它奇诡恢宏的布局谋篇,唯有感觉自己如无穷因果链上的某个微末环节,但随大浪起伏而已。

城市和记忆之一.迪奥米拉 

——然而这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品质,如果有人在九月的一个黄昏抵达这里,当白昼短了,当所有的水果店子门前同时亮起多色彩的灯,当什么地方的露台传来女子叫出一声“啊!”他就会羡慕而且妒忌别人:他们相信以前曾经度过一个完全相同的黄昏,而且觉得那时候快乐。

 唯一不能阻挡的,是记忆。浪子天涯,只求忘却。人的生命是断断续续的事件,交织进个体的情绪,悲欢离合,遂成记忆。城市也是记忆,它承载了人们的生活,生命中的点滴,将之凝固或寄托于城市的各个角落,空气与风里。人如何能忘我呢?——当他离开、逃避、隐匿、或流浪时,那些散播在音乐、歌声、花香、鸟鸣、清晨灰白色石子街道、或黄昏时街灯闪烁的天空里的记忆,会随时刺醒沉沦的意识,给予致命的一击。

 我走过卡尔维诺的城市如穿过内心荒芜的沙漠,不无忧伤地发觉自己原来老了。城市如一座生命的墓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记忆,歌者仍在拨弄琴弦,年少的欢声响彻街头巷尾,我的步伐却不知不觉地缓慢沉重。是的,这些曾经属于我,我一度以为将永远属于我的,如今已然逝去。某人说过:我醒来时,恐龙仍在那里。即便如此,我已非我,这一切于我又有何意义呢?人一路走来,将来变成过去,梦想石化成雕像,而曾经的快乐与悲伤也如下过的雨,只是今夜细雨才让人梦回前朝,徒增喟叹而已。我的城市已经死去,现在它属于别人。

 生活永远继续,新的记忆覆盖了旧的,赋予城市生生不息之感,但是——迪奥米拉,我畏惧你,不敢走进你,我知你如一面镜子,每个异乡人都会从你照出自己的影像,虽然那是他们想竭力忘却的。然而,你的确是传说中的遗忘之城,因为你从不为记忆与思念所苦,而看到你的人却从此不能走出自己的迷宫。

城市和记忆之二.伊希多拉 

——他期盼着城市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正是这些事情。因此,伊希多拉便是他梦想的城:只有一点不同。在梦想的城里,他是个年轻人;他抵达伊希多拉的时候却是个老头。在广场的墙脚,老头们静坐着看年轻人走过;他跟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欲望已经变成记忆。

  人终其一生都在追逐梦想,从城市到城市,清晨至日暮,直至某天,当他眺望远山,终于看到或以为看到了梦想之地,却无奈地发现自己已然老了,梦想已变成传说,欲望如今只是回忆。人生的经历,大约历来如此,当你热血、年少、憧憬时,你得不到;而当你以为可以靠近或得到时,你已经不再需要或有能力感应它了。伊希多拉,或许是每个人心中的城市,梦想的城市,但它何异于海市蜃楼,只可以透过空气与光线的折射窥视它的流光溢彩,神妙莫测,激起内心潮涌,而当你迈步去寻找它,穿越无数的沙漠与绿洲,城市与丛林时,你的梦想正在诱惑你,消磨你,折损着你的生命与激情,直至某天,当你到达时,你却莫名地发现那激荡着你的心胸不畏劳苦一生寻找的热情与梦想,已如昨日风逝,伊希多拉近在眼前,你却已无能为力,如今你老了,没有多余的热情可以挥霍,强健的腿脚如风飞驰,你没有爱情、欢愉与痛苦,陪伴你的或许只是旅途的疲惫与淡淡的忧伤,于是你坐下,在高高的城墙下,和别的老人一起,因为现在你什么也不是,不是那个青衫年少,不是那个跋涉于高山远水的健壮汉子,不是那个怀揣梦想永不止步的男人,你曾是寻找伊希多拉的人,如今你是它城里的一个老人,虽然你已不再需要它了。

 自古以来,人们以城市为居,他们聚集在一起,从生至死,城市承载亦埋葬世世代代人类的欢笑痛苦,梦想与幻灭,于是他们目光朝向远方,生活在别处,远方。每个人心中都有个伊希多拉,那里有他的欲望、欢乐、梦想与爱情,那是他的天堂,然而,人的一生其实不过是寻找,而伊希多拉充其量只是个借口,因为从来没有真实的乌托邦,宇宙只提供给我们一个无止境的不成形状的废墟,至于其它的,不过是梦幻。

城市和欲望之一.朵洛茜亚 

——描述朵洛茜亚有两种方法:你可以说...每一区的适龄女子都要嫁给另一区的少年,而两人的父母会交换两家各自专利的商品——香柠檬、鲟鱼子、星盘、紫水晶——然后你可以根据这些事实,推论出这个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找到你想知道的任何答案。或者,你也可以说,像引领我的那个骑骆驼的人一样说:“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来到这里,街上有许多人匆匆走向市场,妇女都有好看的牙齿并且坦率望进你的眼睛...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又回头审视了广大的沙漠和商队的车路;现在我知道,那天早上本来有许多通路让我走向朵洛茜亚,这条路只是其中之一。”

 一个陌生的城市,它是如何吸引到你,进入你的视线或脚下的呢?假如,你展开了一幅城市的规划图,看到它鳞次栉比的屋宇,排列整齐的街道与河流,人们的生活规范,物产,习俗,成人仪式与死亡的葬礼,你以为你就了解它了吗?或者,你走入它的领地,看到了车水马龙,和它的妇女率真的眼神交接或成为孩子们游戏里的一个配角,这时你感到一丝心动与摇摆不定,你以为你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城市,其实你不过是它的一个过客。

 朵洛茜亚或者是你不经意间经过的一座城市,也许你突然爱上它或感觉它隐藏着你一直深藏着的欲望与幻想,也许它的街角飘来的隐约的音乐或布满鸽哨的天空拨动了你内心隐秘的琴弦,但朵洛茜亚只是它自己,它的风姿与优雅不属于任何人,它是一个自足的妇人、不论华贵或贫乏,它于你是且永远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不管你是否与之相遇或不可自拔地爱上它,那是你的问题,你们注定是没有交集的两颗孤独的星球。

 人的一生会遇见很多人很多事,其中绝大多数将会与之错身而过,属于他或与他有缘的是少之又少,然而你知道,人有时又是如此多情的生物,以至于他常常将自己内心的情怀错当成身外的事物,于是不可阻挡地迷恋痴狂于那些和你无关的人与事,如飞蛾不知所谓地扑向燃烧的火焰,当他以为自己快慰时他也将燃尽自己,即使抽身而退也仍觉意犹未尽,直至多年以后,如那个那个骑骆驼的人所言:现在我知道,那天早上本来有许多通路让我走向朵洛茜亚,这条路只是其中之一。

城市和记忆之三.采拉 

——宽宏大量的忽必烈汗啊,无论我怎样描述采拉这个有许多巍峨碉堡的城,都是徒劳无功的。...

记忆的潮水继续涌流,城市像海绵一般把它吸干而膨胀起来。描述今天的采拉,应该包含采拉的整个过去:然而这城不会泄露它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掌纹一样藏起来,写在街角、在窗格子里、在楼梯的扶手上、在避雷针的天线上、在旗杆上,每个环节依次呈现抓花的痕迹、刻凿的痕迹、涂鸦的痕迹。

 如果不曾遗忘,又会怎样呢?上帝是收集者,他包容有我们遗忘或行将遗忘的一切事物:月亮,金属,清晨的鸟鸣或黄金的色彩,死去的人与明天的太阳,而我们注定什么也不能记忆或存有,我们的名字是消逝与虚无。永恒的记忆是上帝的属性,它使时间里的事物不朽,而我们的记忆是短暂的,如同我们的生命,白驹过隙,不过瞬间之物。采拉,记忆之城,上帝之城,它宏大的愿景比肩上帝的属性,然而它是沉默的,你知道记忆是一件多么艰巨的工程。

 每个城市,每个人,如果愿意,都可以成为采拉或它的城民,然而面对记忆这件事,大家都选择了遗忘。记忆如同负重,等同于朝向永恒的努力,如哲人所言,人是记忆之流,世间事物从他身上流过,留下印记,成为记忆,但人如何能载负如许多的事物而不被摧毁,他如何能怀揣着所有的悲伤与快乐一路前行,毋宁忘却,不再记得,他每天醒来,便失去一部分记忆,也即失去一部分自我,抖落身上的尘埃,新人般迎接初生的太阳,他不知自己每天都在死去,如蜡烛继续燃烧着未尽的部分,直至终了,他不曾完完整整地拥有过自己,因为他在不断记忆与遗忘中度过了此生。

 能够忘却是幸福的,因为唯有如此,世界于他才是一个梦,来过,梦过,然后了无痕迹地消散,如一阵轻烟虚无缥缈,若有若无,世界未曾令他窒息难忍。可是采拉,这不幸的城市,它处处包藏着无尽的回忆,那些快乐与苦痛的记忆若将满溢而出,在每个街角、窗棂、屋脊与天空,在每个走过它的路口的行人与车马,在每段对白甚至沉默中,暗示着这个城市无止境的过往——无论其荣耀与屈辱、盛放与缺憾;但是采拉,这万幸的城市,它做到了上帝的光荣,在它的日日夜夜里万物因它而不朽,所有生活过的人与事都不会被忘却,采拉保存着他们完整的生命——生命里的时时刻刻,虽然我知山河会朽坏,帝国会崩溃,星辰也将移位,但是有一个叫做采拉的地方,曾如此细致地留存了曾经存在过的一切事物。

城市和欲望之二.安娜斯塔西亚

——还应该提一提那些在花园池子里沐浴的妇女,据说她们有时会邀请陌生人脱掉衣服跟她们在水里追逐嬉戏。但即使说过这些,也还没有点明这城的真正本质,因为关于安娜斯塔西亚的描述,虽然会逐一唤起你的欲望而又同时迫你压抑它们,可是某一天早上,当你来到安娜斯塔西亚市中心,你所有的欲望却会一齐醒觉而把你包围起来。

......而在你自以为正在享受安娜斯塔西亚的时候,其实只是它的奴隶。

   存在或存在物——世界就是这样在你面前呈现其诡谲的容颜,诱惑着你,抗拒着你,直至你沦陷其中。

  很遗憾,她钟爱你不喜欢的东西,所以你只好满足于在这欲望里生活。你自以为在享受着她,享受生活,享受世界,享受你的人生,其实你只是她的奴隶。世界享用着你,存在利用着你,千秋万代,世代的人类就这样被使用被消费着,直至世界精神(存在)藉此(我们这些存在物)到达其起点与终点,完成了外化的历程。

  然而,谁又能对此说不呢?

  我们是欲望的奴隶,因为欲望给出了我们的形式与本质,我们爱自己,爱他人,爱配偶与孩子,爱所有那些我们以为美好的在时光里弥足珍贵的物事;设若我们抵抗住了欲望,我们仍是存在的奴隶,因为作为存在物我们由存在给出形象与宿命,我们发现自己无可逃避,而存在本身却仍是隐而不彰的,从希腊人直至海德格尔,无数智者为之折腰;设若我们与存在棋逢对手且和解了,比如佛陀,我们仍将在这欲望与迷雾弥漫的红尘淹留......

城市和标记之一.塔玛拉

——你在树木和石头之间走了许多天。你的目光难得停留在什么物体之上,而且只有在认清那物体是另一物体的标记之后才会停留下来:沙上的脚印说明有老虎经过;沼泽宣示一脉流水;木芙蓉花意味着冬天的终结。其余一切都是静默的、可以替换的;树和石只是树和石。旅程终于抵达塔玛拉。你沿着街道深入,两旁的墙满是伸出的招牌。你眼中所见的并不是物件的本身而是意味着别些物件的、物件的形象:镊子是牙科诊所;耳杯是酒馆;戟是军营;天平是杂货店。摊子上陈列的货物也一样,他们的价值不在于商品本身,却在于作为标记所代表的别些东西:绣花的束发带代表典雅,镀金的轿子是权力,书籍是学问、脚镯是淫逸。你浏览街道,它们仿佛是写满字的纸张:这城说出你必须深思的每一件事,叫你复述它讲过的话,而在你自以为游览塔玛拉的时候,其实不过在记录它用来剖析自己各个部分的名词。

无论城的真正面貌如何,无论厚厚的招牌下面包藏着或者隐藏着什么东西,你离开塔玛拉的时候其实还不曾发现它。城外,土地空虚地伸向地平线;天空张开,云团迅速飞过。机缘与风决定了云的形状,此刻你开始着意揣摩一些轮廓:一艘开航的船、一只手、一头象……

  名者相之属,而相由心生,心若死寂,万法皆空。人世是纵横交错的痕迹与踪迹,有心者藉此追踪与追索,大人观之,种种鸿爪雪泥须臾即化,人生不过刹那,世界只是虚像,本来无须执着。人们在旅行的城市或自家城市,在别人的生活或自己人生里,纠结于得失,成败,事物或其称谓,忙于识文断字,格物致知,知人阅世,沉沦于名相,迷茫于有无,不亦惑乎?其实,从生至死,你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仿佛从未来过......

城市和记忆之四.佐拉

——熟悉佐拉的结构的人要是晚上睡不着觉,可以想像自己在街上走,依次辨认理发店的条子纹檐篷之后是铜钟,跟着是有九股喷泉的水池、天文馆的玻璃塔楼、卖瓜的摊子、隐士和狮子的石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和通向海湾的小径。这个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城就像一套盔甲,像一个蜂巢,有许多小窝可以贮存我们每个人想记住的东西。因此,世上最有学问的人,就是那些默记了佐拉的人。

我准备访问这个城市,可是办不到: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佐拉被迫永远静止并且保持不变,于是衰萎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它忘掉。

流逝是唯一的永恒。拒绝它或渴望长久不变,只能落得尸骨无存。时间的刀刃光滑无影,但它抹去我们是这般迅捷而无痕,以致一切仿佛从未存在过。人们从遗迹、从对过往的记载里遐想往昔的荣耀,但那是不真的,那些灵魂与物象早已消逝,我们能够回想与复制的,只是我们自身的倒影。死亡,从来都是唯一的主题。

人们想象时间是无情的流水,漫过佐拉这座城市一如漫过我们,我们的城市与身体,命运与梦想。在每一瞬间,我们都是佐拉这座城,我们的机体包括每寸肌肤,我们的思想包括那转念的当口,我们的兴奋或颓废、激烈或憔悴,我们那时高蹈或沉沦的灵魂,那一瞬间我们是静止的,像一张三维成像含摄了刹那的全部,我们就是一座城。然而这城很快就变了,那个冠以佐拉之名的城市从来就不是佐拉自己,它是时间里的变幻,自体的变易,是在的不在,不在的在,它是时间本身,是虚无,也是我们。

你无法访问这个城市,恰如你无法留住自己。你的每一刻都在衰败、崩溃与消失中;而不断的继起是你,也不是你,是思想者眼中的现象之流,是佛陀心里世界的幻象,是精神或永恒在时间里的舞蹈,是众神之舞,我们随着这舞蹈喷涌而出,我们也随着这舞蹈烟消雾散。

城市和欲望之三.德斯庇娜

——到德斯庇娜去有两种途径:乘船或者骑骆驼。这座城向陆路旅人展示的是一种面貌,向水上来客展示的又是另一种面貌。在高原的地平线上,当骑骆驼的人望见...他知道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可以带他离开沙漠的船,一艘快要解缆的船,尚未展开的帆已经涨满了风。在海岸的迷雾里,水手认出了摇摆着前进的骆驼的轮廓,带斑点的两个驼峰之间是绣花的鞍垫,镶着闪亮的流苏;他知道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一头骆驼,身上挂着皮酒囊、大包小包的蜜饯水果、枣子酒和烟叶。

我们看人视物是否也如此。在世界中我们看见的,并非事物的本来面貌,而是我们心中的意象。设若我们是镜子、水或天空,没有欲望与偏见,甚至没有意见,我们将如其所是地反映出任何映现于我们之上的物事,恰如婴儿无邪的眼睛。但我们将不知那是什么,世界如其所示,所以什么也不是。生物基于其进化而出的本能融化在自然里,世界——不论城市还是乡野、森林或是大海,总是它的自然,它摄食、玩耍、追逐、繁衍、生存与死亡,按部就班,沉浮于生之劳碌与欢愉。但我们不同,我们是被构造的。当人类直立起来依靠合作求生始,这种社会性的生存方式迫使他们不断发展自己的脑力,越来越多的声音表意,言语与词语诞生,文字,概念,概念编织成的思想世界,思想体系,对思想的思考与反思,文明,诸多文明的交会,自然观-物理观-宗教观念与人文思想,我们由此建立了错综复杂的虚构世界,它远比自然本身的光影更加斑驳错乱,在我们眼中,万事万物及人都不再是其本身的映射,而是我们思想与意见的投影。我们虚构了世界同时也虚构了自己与他人,于是生存不再是一件质朴从容的事件,它成了所有个体欲望与观念交错的海洋。

然而我们看见的也总是自己的欲望,世界意志无形的手一直操控着我们,隐蔽的,全面而无微不至。德斯庇娜,我们从来不在乎她自身怎样,我们看见的是我们想要的德斯庇娜,而我们也在他人眼中变成他们的德斯庇娜。


城市和标记之二.芝尔玛

从芝尔玛城回来的旅人都清楚记得:一个盲黑人在人丛里大叫、一个疯子在摩天大楼的飞檐上摇摆着走、一个女子牵着一头美洲豹散步。事实上,用手杖敲打芝尔玛石子路的许多瞎子都是黑人;每一座摩天大楼都有人正在变疯:所有的疯子都会在飞檐上消磨几个钟头;没有一头美洲豹不是某个女子为了贪好玩而饲养的。这是一个累赘的城;它不断重复自己以便让人记住。

我也是从芝尔玛回来的:我的记忆包括许多氢气球在跟窗子平行的高度乱飞;许多街道的店铺为水手文身,地下火车挤满流汗的肥胖女人。可是我的同伴却发誓说,他们只见过一个氢气球飘过城的塔尖,只见过一个文身艺术家整理钢针和墨水并且为坐在凳子上的水手刺青,只见过一个胖妇人在火车月台打扇子。记忆也是累赘:它把各种标记翻来覆去以求肯定城市的存在。

于是我看了看自己,在镜中,在文本,在周边的事物里,我发现那是也不是自己,因为无所谓自己,一切都在消散,唯一的蛛丝马迹或者是那不断延续着的相似,那些同言反复,那或者构成了我自己,我知那也不是,那是思想的延续,能被延续的只有思想,它们构成了历史及其隐秘的线索,或曰传统与传承,那才是有限意味上的存在,而所有的生生灭灭,更其虚幻。
芝尔玛,我如何记住你?于是我不断重复,并且发誓,希冀那或许有用。每个人都如此,信誓旦旦,不容置疑,然而后来一切都走样了,今天的誓者明天成为逝者,芝尔玛被不断提及又不断流走,恰如我们,我们的名字以及我们的存在。


瘦小的城市之一.伊索拉 

伊索拉,千井之城,据说是在地底的深湖上建成的。在城的范围之内,四周的居民只要掘一个垂直的深地洞就可以汲到水,可是不能越过这范围。它绿色的周界吻合地底湖的黑色轮廓;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在岩石的白垩天空之下,潜藏的拍岸水波,是阳光里每一种动物的动力。
因此,伊索拉有两种宗教形式。
有些人相信,城之神栖于深处,在供水给地下溪流的黑湖里。另一些人相信,这些神在系住吊索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转动的滑车里,在水车的绞盘里,在唧筒柄里,在屋顶的高脚水池里,在高架渠柔和的弯角里,在所有的水柱、垂直的喉管、活塞和去水道里,甚至在伊索拉空中高台顶的风信鸡里,这是个完全向上伸展的城。
可是,年轻的威尼斯人作报告的时候,他与皇帝之间的沟通却属于另一种方式,马可·波罗才来了不久。完全不懂地中海东部诸国的语言,要表达自己,只能依靠手势、动作、惊诧的感叹、鸟兽鸣叫的声音或者从旅行袋掏出来的东西——鸵鸟毛、豆枪、石英——把它们排在面前,像下棋一样。
大汗看得懂他的手势,但是不能肯定它们跟城市有什么关系;他永远不知道马可是不是想说明旅途上的惊险经历,或者是讲某个城市创建人的功绩,或者是占星的预言,或者是隐喻人名的画谜或字谜。不过,无论意义晦涩或清晰,马可展示的每一种物品都具有徽章的力量,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也不会混淆。在可汗的心目中。帝国是由一片沙漠反映出来的,它的沙粒是不安定、可以互相调换的资料,而寓于威尼斯人字谜里的每个市每个县的形象,就在其中出现。
“如果有一天我熟悉了所有的徽章,”他问马可·波罗,“是不是就可以真正拥有我的帝国呢?”
威尼斯人回答说:“汗王,别这样想。到了那一天,你只是许多徽章中的一枚徽章罢了,

  是的,我们顶多也是只如徽章,如伊索拉,或可汗,如今他已是徽章,相比于无限的死亡与湮没无闻,这或者已是较好或更其不幸的命运了。我把自己与伊索拉比对,上面与下面,表面与底层,我发现了什么?佛,东西方的思想,命运与偏执,虚无及对虚无的恐惧与抗争,我不能发现更多了,暂时,这么个瘦小的城市、徽章或人,并且很快将不在......


第二章 

“别些使者向我提出有关饥馑、勒索和犯罪阴谋的警告,或者向我报告新发现的孔雀石矿、貂皮的有利价格、或者出售镶金属刀剑的建议。可是你呢?”大汗质问波罗,“你从同样偏僻的地方回来,却只会告诉我,某人晚上坐在门槛上乘凉的时候脑子里想些什么。你的旅行到底有什么用?”
“此刻是晚上。我们坐在你的皇宫的台阶上。此刻有微风吹过,”马可·波罗回答。“无论我讲的话使你想像周围是什么景色,你都可以在这有利的位置浏览,即使这里不是皇宫而是房屋盖在脚桩上的村庄,即使风里有海湾的淤泥气味。”
“我的目光似乎属于一个心不在焉的沉思者——我承认。可是你呢?你去过多岛的海洋,去过冰封的草原,走过许多崇山峻岭,你不见得比寸步不出家门的人更强。”
......
这些问题是为了让马可·波罗解释(或者想像自己解释、或别人想像他解释、或终于办到向自己解释)说,他追寻的东西永远在前方,而且,即使是过去的事,那过去也随着他的旅程逐渐改变,因为旅人的过去是随着他所走的路径而改变的:这不是指每过一天就增添一天的那种最近的过去,是指更遥远的过去。每次抵达一个新城市,旅人都会再度发现一段自己不知道的过去:你不复存在的故我或者你已经失去主权的东西,这变异的感觉埋伏在无主的异地守候你。
马可到达一座城;他看见广场上有人过着可能属于他的生活,或者度过可能属于他的瞬间;许久之前,假如他及时停下来,此刻也许就会取代了那人的地位;或者,许久之前,假如他在岔路口挑了另一条路,经过悠长的漫游,说不定也会取代了广场上那人的地位。如今,他是给挤出那真实的或假定的过去之外了;他不能够停步;他必须继续上路去找另一个城,在那儿等着他的是另一段过去,或者是他可能的未来,只是这未来已成为别人的现在。得不到实现的未来只是过去的枝柯:枯掉的枝柯。
“为了再度体认过去而旅行?”可汗问他,这问题也可以用另一种提法:“为了找回失去的未来?”
马可的回答是:“别的地方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旅人看到他拥有的是那么少,而他从未拥有过而且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

每个人都要独自度过自己孤独的人生,不论与谁,不论这人生丰富或贫瘠、虚无或庞杂,他的孤独无人倾诉,卡尔维诺在文字里静静诉说其巨大的孤独与忧伤,借别人的口,马可·波罗或忽必烈,借助那些看不见的城市,不存在的人和事,因为他知道语言只是游戏,存在不过虚无,唯有此刻的忧惧刻骨铭心。
我也是,所有的絮絮叨叨,风中的言语,云的形状或潮水的起伏,万象只是心象,唯其虚幻,方要百般造作。
“别的地方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旅人看到他拥有的是那么少,而他从未拥有过而且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哦是的,生活永远在别处,永远精彩无限,而我的人生只此一种,无法回头,无力挽回,也不受控制。


城市和记忆之五.摩丽里亚 

在摩丽里亚,旅人接受邀请进城游览,同时欣赏一些古老的明信片,它们上面的图画是它旧日的面貌:同一个广场,以前站着一只母鸡的地方是现在的公共汽车站,音乐台现在改建了天桥,两位撑着白色太阳伞的女子所在的地方是现在的军需工厂。旅人假如不想让当地的居民失望,就得称赞图画里的城市,并且要表示觉得它比眼前的城市更好,不过他必须小心用语,不能让他的感慨超过一定限度:不妨承认,跟拙朴的旧摩丽里亚比较起来,首都摩丽里亚已经失去某些典雅的气质,这是昌盛繁荣补充不了的,这种气质如今只能够在图画里欣赏了;不过,以前的人却完全看不出土气的摩丽里亚有什么典雅,要是摩丽里亚没有改变的话,今天的人大概更加看不出来;不管怎样,如今的首都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因为通过它目前的面貌,人们可以回顾过去而抒发思古之幽情。
别对他们说,不同的城市有时会在相同的地点以相同的名字相继出现,由生至死互不相识而且不相闻问。有时连居民的姓名、声调以至容貌都没有改变;可是,栖身于名字之下和地方之上的神祗却已经默然离去,由另一些陌生者取代了他们的地位。打听新的神比旧的神好些或坏些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犹如明信片上的图画并非从前的摩丽里亚而是另一个凑巧也唤作摩丽里亚的城。

世界便是这般,万物无自性,无所谓是或不是,存在与否,遑论持存,迷惘的是我们自己。
卡尔维诺不动声色地虚构着文本与字句,你以为他在说什么,他只是诉说着人性的荒诞,别人与他自己的虚妄。
在摩丽里亚,你也可以把它套用在任何地方,于任何人,因为我们只不过是流变的风景,且总是如此。
记忆,是遗忘的残余,很快继之以新的记忆与遗忘,世界如此周转,我们称之为时间的物事,于是人们转过头。
还好,看不见的城市还在那里,从时间与灰烬里残余,它如一根针,刺痛着人们,人们却不舍将之彻底遗弃。
在无声的阅读中萦绕着的,是惆怅及对惆怅的舒缓,孤独及其坦然,无奈并对之欣慰,对冲动之余的嚼味,老怀寂静与对少年的缅怀,还有,对看不见的城市的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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